谈话 - 关于第三只手的故事
问:您如何理解展览主题?以及作为艺术家,您如何看待艺术与疗愈/治疗之间的关联?
答:我知道这次展览的主题是和一位艺术家伊迪丝·克莱默有关。不过我对她的艺术作品与思想并不十分了解。目前只是粗略浏览了一些她的信息。关于第三只手的故事”这一说法我很喜欢。在克莱默的艺术语境中“第三只手”似乎是指以一种非强迫或非侵入的方式来给他人提供帮助。它要求治疗师具有高度的洞察力和同理心,通过与参与者一起进行艺术创作的方式来实现一种隐喻的或非言语的精神治疗。我没有仔细想过艺术和疗愈之间有什么关系。有时候看起来艺术作品甚至对人的精神状态是有破坏性的。之前在伦敦科陶德美术馆有一次爱德华蒙克的展览。他许多作品的色调都有点低沉,或有些阴郁。作品的主题大都跟死亡、孤寂与恐惧有关。前不久在皇家美术学院的培根的画展,你能从他的作品的笔触和形象中感受到强烈的惊悚和颤栗感。另外当代的其他的艺术作品比如贾科梅蒂的雕塑,安瑟姆基弗的绘画,其基调都十分痛苦。但是他们的作品都很能打动人,拥有巨大的能量。我们或许可以说这些作品属于悲剧性的作品。那些色彩明快节奏欢乐的作品诸如毕加索粉红色时期的绘画,凡高的麦田,大卫霍克尼的泳池,在直观上就能给人们一种十分愉悦疏朗的感受,能对人们的心理起到疗愈的作用。而那些悲剧性的作品也具有疗愈的效果吗?我想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可以的。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诗学》中谈到古希腊的悲剧艺术对心灵具有一种“净化”(Katharsis)效果。悲剧让人产生悲悯和畏惧之情,并由此达到一种释然的心境。我觉得艺术作品不管其格调高低境界大小,抑或明朗或悲怆,其最根本的品质即是创作者有真实的情感诉诸其中。拨开矫饰与造作,使自己的本来面目在作品中重现。由此形成的艺术作品其创作本身即是一种净化,一种疗愈。有时甚至恰恰正是悲剧性的作品才使人们的心灵变得更为强健。而观者在面对这样一件作品时,便能够重新经验创作者胸中的波澜,从而达到一种净化和疗愈的效果。
问:您的作品与本次展览如何呼应?希望与观众之间产生怎样的连结?
答:在我参展的这部作品中,我探讨了四种元素即地水火风所展现出的内在性格。在佛教哲学中,这四种元素被看做是组成世界和我们身体的基本元素,即所谓“四大”。当然在中国我们也能够看到类似的以自然界基本元素来构成一种哲学思想,诸如五行与八卦。另外在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也有过类似的观念。以自然景物关联到人事,这在中国是起兴的传统,如在《诗经》中我们可以常常看到的。另外在整个中国古典哲学中都能见其端倪。比如《周易》中随卦可以从“泽中有雷”这一自然现象关联到“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的观念。又如道家哲学常以山川草木为譬喻。在《未名道》这部作品中,我关注的是这些元素在我们的历史文明记忆或集体无意识中所呈现出的意象。我想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克莱默所说的“第三只手”。即以一种隐性的方式来重新建构我们与这些古老的元素之间的关联性。换言之,即是与自然天地万物获得一种内在的联接。在当下的生活中,我觉得我们与物几乎处在一种隔绝的状态。这不是说我们完全生活在虚拟世界,而是说我们当下生活世界中的物所带来的感性意蕴不够充沛。
问:在《未名道》中,何为您理解的道路的终点?以及您对人们在道路中探寻的意义如何理解?是更倡导以探寻本身为目的,还是以探寻“道的终点”为目的?
答:道路尚未抵达终点,所以影片以“未名道”为名。道路就如同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部经历。只要生活还在继续,道路便尚未完成,它就保持为一个尚未被命名的状态。既然是无名,我们就不能用任何既定的语词去言说它而使它固定下来。这种无名的状态即是道路中的探寻。在道路中探寻意味着发掘自我的可能性,就是去试验,在排除一切模式的虚空中创造。它要求专注于此时此地的感性经验。然而人们大多会投入到一种计划性的生活方式中,将生活中的一切安排得密不透风。然而一切计划性的安排都是刻舟求剑。因为世界在变化,自我也在变化。以一种固化的章程去指引流动的活水显然是不相宜的。道路或目的两者是同样重要的,不过在一个过度强调目的的世代,我愿意说作为探寻的道路本身更为重要。塞涅卡在《论人生之短暂》中说到有多少人在刚刚打算开始生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生命已然接近了尾声。我们会十分轻易地把自身的生活摆置在一个目的性的追逐之中,而不去专注当下的感性经验。以至于在自我生命的进程中毫无生命体验的真切之感。而另一方面,如果只关心当下的探索与感受而无理性的计划与筹策,也不会尽善尽美。王阳明在谈到功夫与本体时说到二者需“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这话也可以讨论我们这里的问题。并且这个问题可以牵涉到生活中的许多事。尤其在艺术创作中,这个问题更为吃紧。古时禅师参禅皆以性命相见,所谓“于生死岸头得大自在”,艺术亦是。当代艺术尤其是一些观念艺术和极简主义作品常常会忽视作品的实际感性体验,而诉诸于一些观念的表达。而许多观念又常常是脱离自身切实的思维经验,只是将时下一些能引发舆论的观点抽离出来以成为创作的素材。我觉得艺术创作这本是人类最关乎内在体验的事业,若是机心过重,使创作进入一种无关切肤之感的模式化状态,那是十分危险的。
问:什么是让您提升能量或感到疗愈的事呢?(如何对抗坏情绪!)
答:我以前在杭州生活过一段很长的岁月,我很怀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每当我走在山水间,我总是能得到很大的安慰。今年我从伦敦搬到剑桥来居住。剑桥是个小城市,从市中心走到郊区也不过半个小时。虽然这里是地道的英格兰文化,然而这里的草木天空与康河会让我想起中国的山水。我常想自然的意义是什么。当你看到满目的花草,你能够观赏它的颜色,嗅闻它的芬芳,然而这朵花并没有眼睛看见自己的样子,也没有鼻子感受自己的气味,你就知道人在这世上并非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我们和自然之间有种神秘的关联。生活中坏情绪总是会有的,它就像我们身体的病痛一样无可避免。我想不必刻意去避免或者对抗坏情绪,关键是获得一种强健的生命力去克服或超越它。我很喜欢杜甫的一句诗“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你能感觉到他的世界里并非完全扫除了悲伤和苦痛,而是他的生命翱翔在千里高空之上而不被这些悲苦所淹没。坏情绪就像一滴黑色的墨水,如果我们只是一杯水,就会被它全部染黑。然而为了不使自己变色,我们必须成为大海。使自己眼前看到的事物更广阔一些,去体会自身与自然的关联;以及不要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去行动,像我们之前谈到的,而是专注于手中的那一件事等等,我觉得这样或许可以帮助自己克服一些消极的情绪。
2023年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