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 - Knot Galleria
Knot Galleria: 你是通过什么手法在作品中传达你所感受到的与大自然的联系?
周: 我觉得主要是通过一些意象。这些意象可能是在个人成长经历中所体验到的,它或许来自非常隐秘的经历。又或许是在自己梦境中,自我会跟自然有一个非常深层的联系。因为梦境是进入深层意识的一种方式。在白日我们常常会觉得自我独立于万事万物,然而在深层的梦境中,人们会体验到自我与一切存在的关联。当然这种体验不仅仅存在于梦境,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获得,只是需要很高的感受力。我的作品试图营造出这种感觉,一个梦境,它不是一个逻辑的叙事。逻辑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很虚弱。逻辑在理智层面说服别人很有效,但在心的层面很难有效。这一点,比如在《论语》中宰我问三年之喪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Knot Galleria: 是否可以谈一谈中国文学、文化对你创作过程的影响?
周: 首先我是通过汉语来讲述来写作,它是我的母语,那我自然会在这个语言的系统里面去找它的根源,寻找它能够提供给我的言词和意象。虽然我们生活在中国,但其实大多数人和自身的文化是有隔阂的,它并没有真正化入我们的生活中。但是文字很神奇,比如说《诗经》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样的话语,会直接给你一种十分亲切而又悠远的感受。如果你翻阅唐诗,李白的那些诗句还是能够打动你。我们可以超越时空古人与古人有一场深入的遇见。要知道这件事的发生不是那么容易的,隔着一千年的岁月,你仍然能够进入那个语言的世界中,这在其他的文明中是很难看到的。不论是古希腊文、拉丁文还是古英语,都需要极严格的语言训练才能够阅读那些文献。然而那些唐诗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所用的就是我们的日常语言。只是某些辞句不太常用了,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阅读障碍。我的作品当然也会受这些传统经典文学或哲学的影响。影响的主要方面我想是关于我的作品中的自然主题以及叙事方式。比如还是看《诗经》,我们知道《诗经》里有一种文学手法叫作“兴”,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之前,为什么会先描述这些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水鸟呢?然而诗经却偏要这样,这里面暗示着一种人类与天地自然万物的关系。如果没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上来就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种追求就显得不够自然,不够真挚。然而如果先有“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表明了这种人间的情感是像世界中的一切事物的发生那般同样本源、自然而然。另外我们从电影的角度来看,这两句诗也像极了一种蒙太奇。看起来不是那么有逻辑,但是电影的巧妙就是在这些看起来不太有逻辑的地方制造意义。
《影的告别》这部作品是改编自鲁迅的一首同名诗,收录在他的散文诗集《野草》里。鲁迅在这本诗集的其他诗篇中有多次提及猫头鹰,如《我的失恋》中“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大家知道猫头鹰是鲁迅极喜爱的动物,我们在他的笔记里发现他经常画一些猫头鹰的图案。猫头鹰这种动物十分有趣,我们众生的白昼是它的黑夜,我们的黑夜却是它的白昼。它总是处于一种出离的状态。另外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原理》中也使用了这一意象来描述哲学:“密涅发的猫头鹰到了傍晚才起飞。”猫头鹰与白昼的世界相隔绝,这里有一种存在主(Existentialism)义的意味。Exi-stentialism从字面来看即是出来-站的意思,就是从日常的庸庸碌碌的生活中站出来,从而审视并承担起自己的存在,用海德格尔的话即是本真的存在。猫头鹰在这部影片中有这样一种含义在,探讨一种存在的境况。
Knot Galleria: 在设计视频的声音的时候,你是如何处理它与画面的关系的?
周:声音在电影里的确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在很多电影里常常看到声音的表现是被忽视的,在声音以及音乐的使用上欠缺考量。声音的使用要产生意义,它也可以成为一种蒙太奇。该选用怎样的声音,这种声音会有什么作用,它和画面会形成怎样的关系,以及它的质感会带给观众怎样的体验等等,这些因素都是在声音制作中需要考虑的。声音制作也是我目前比较关心的一点,里面有很多的可能性需要探索。人们往往会低估声音的地位,把声音当做画面的附庸来对待,然而声音所能发挥的作用绝不低于画面,不要简单地将声音当成对于画面的一种补偿。要考虑到声音内在的表现机制,它与画面的合作方式。有些时候,声音的表现力会远远大于画面,又或者某些时候,静默中有着最丰富的声音。我们在塔可夫斯基的一些电影中能够看到这一点,我认为他对声音与画面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巧妙。
Knot Galleria: 在想象、创作出画面之后声音是怎样被添加上的呢?
周:一般来说,我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是以视觉为先,然后才考虑到声音。然而声音也并非完全滞后,它会在视觉的构思中悄悄地参与进来。关于声音制作,我目前一直在做一些实验性的尝试。就像《月夜》这部作品,其实最初这部片子的声音条非常简单,画面有水我就用水声,有树我就用树叶的沙沙声。但后来觉得效果并不好,虽然在听觉上好像合情合理,但会让你觉得不够真实。我觉得声音应该像画画一样。比如说你想画一片秋日的树林。然而如果你像科学家那样去做实地考察,使用最精准的颜色来描绘,完成的效果如照片一样,这样的绘画其实并不真实,很难打动观众。如果你凭借你自身生命中的秋日树林的印象来作画,也就是依凭你记忆中的、你感受到的那个秋天的色彩、它的造型来作画,那么这样的画才会令人信服。因为这幅风景与你的存在是有关系的,它是从你身上生长出来的。这种意识在现代绘画中表现得很明显,我们可以在马蒂斯以及毕加索的笔记中发现他们对绘画的主体性意识非常强烈。这种意识最极致的展现即是以康定斯基或马列维奇、罗斯科等为代表的抽象绘画。康定斯基在他的《艺术中的精神》中曾说当下的种种艺术自觉或不自觉地都在遵循这苏格拉底的教导:“认识你自己”。这即是说关注于主体的真实体验。我认为声音的制作也可以找到一条类似的探索道路,找到印象中的那个声音。它可能不是现实意义上的真,但它给你的感受是真的。
Knot Galleria: 你貌似在将影像作品的画面从绘画转变到摄影,这一尝试是否存在?这是否是你目前在探索的方向?
周:是的,这其中有很多因素。从绘画转换成摄影,一个很直接的原因就是制作时间的考量。一部三分钟左右的纯手绘动画大概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完成。然而目前在艺术学院的课程需要短时间来呈现一部作品,所以我考虑到使用照片这种媒材。另外摄影是一种更为生活化的创作途径。尤其是因为现在的手机,让摄影变得十分方便。无论是绘画还是摄影,都只是艺术表现的不同方式。媒材对艺术创作来说并不是最根本的因素。创作的关键还是在于内在体验。中国古代画论如宗炳的《画山水序》,开篇提到“含道映物”与“澄怀味象”。我们注意到这里用到两个词“含”和“味”,都是一种十分切身的主体性经验。然后基于这种体验,通过种种的媒材去再现物象。并且我认为新的技术一定会对艺术的媒材与形式带来改变,或许一百年后会产生一种我们目前根本无法想象的艺术形式,这完全有可能。然而艺术的根基在形式的流转中并不会改变。当代的灯光雕塑与古希腊石雕虽然在外观上差别很大,但我们有可能在它们的内在品质上找到通性。
Knot Galleria: 除此之外,你觉得绘画和摄影带给你最大的区别在哪里?给你的感受又是什么?
周:相较于绘画,摄影不太容易带入个人的情感色彩。比如面对同一个窗外的景物,几位画家会画出完全不同的画面,因为他们关心的事物不同,风景带给他们的感受也不同。然而只要光圈、快门、位置相同,不同的摄影师面对窗外拍出的照片不会有太大差别。在摄影中,物和作者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如绘画来的那么强烈。因为绘画可以通过笔触、颜色、对物的再次造型等等因素,带入作者自身的感受。所以我觉得从艺术表现的角度来说,摄影的难度会更高一些,它需要更为敏锐的看与感受。有件很有趣的事,法国摄影大师布列松曾将赫立格尔的一本关于禅宗与习箭的书籍《箭术与禅心》视为最佳摄影指南。在他看来,摄影完全不是关乎一些构图体系或者风格效果,而是对环境与周遭世界的对话,是对刹那的捕捉与体会,专注于心的直觉。只有这样,摄影才能被称为是具有艺术性的。
Knot Galleria: 那你觉得使用后期剪辑是否对你的表达有帮助?
周:是的,在电影中镜头与镜头之间的关系是十分重要的,它的很多意义是通过镜头与镜头之间的转换来传达。比如说在《月夜》这部作品中,从一个古朴的、缓慢的、黑白单色的树林的镜头,转向电子化疾速闪烁的强光。这样的转变会带来一种节奏以及意象上的联想。以及每个镜头时间上的长短也是剪辑时需要考虑的因素。不同的时长、不同的色调等等,这些镜头之间的转换都会产生独特的意义。我觉得影像最关键的部分在于镜头与镜头的间隙,那个空无的部分,而不是一个个独立的画面。虽然在电影制作中选取怎样的画面也十分重要,但是那个空无的间隙,也即是所谓的蒙太奇,应该受到更多的关注。
Knot Galleria: 为何选择视频作为主要的创作媒介?
周:是的我目前主要的创作是以影像为主,不过我对其他的形式也很有兴趣,比如绘画和写作。我觉得影像这种形式的综合性特征更强烈一些。比如它可以具有文学性、绘画性、音乐性等等,感觉上会活泼一些。并且在展示形式的局限上会比较小。影像作品没有重量,因为它往往是以数字化的方式存储。它几乎可以展示在任何一个荧幕之中,像是手机、电脑、影院、地铁或飞机等空间中的屏幕。或者是通过投影投射在某个平面,或非平面。当然这些只是影像艺术的特征,其他的艺术形式也都有各自的特征。
Knot Galleria: 你期待观众会怎样与其产生互动?
周:我目前很少做一些交互式的影像,或许以后会尝试一些。不过我期望的互动并不是观众参与了某件作品,如果只是这样那么还不够互动。我希望的互动是观众能够进入一件作品。它不必是一件非常高科技的作品,像是沉浸式的VR影像那种。或许它只是一幅古代卷轴画,当你观看画卷的时候,如果你能够进入画境之中,那么你就是在与它互动了。人与人的互动也是如此,人们往往面对面说了很多话然而并没有发生真正的互动。互动或许不需要身体的触碰,甚至不需要言语。有句诗十分好,我觉得很好地解释了互动的意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它是很不经意的,然而却能触碰到深层的关联。
2021年于杭州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