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趣图册之随笔



吹箫向葭苇,舟影荡清波。仙客堪为此,如卿可奈何。

或许可以称它为一幅游乐之景。闲暇的鬼魂孤身徜徉在清波之上,梭游于葭苇之间,而孤寂所氤氲弥漫的哀愁,却由那指尖的箫管涤荡于天外。相较于别种乐器,箫声在此看来也是最为神秘的。它的声音从何处来呢?若去探察一支箫管的内心,那毕竟只是空空如也。然而它的神秘也正应和着它主人的身份——此时正由一位手持箫管的鬼魅演奏着乐曲。

音之所向,便是葭苇。帕斯卡尔曾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的确,就柔弱的生命之躯而言,它们有几分相似,在风雨无常的世间它们都一样的不堪一击。但人不同于苇草,帕斯卡尔在此以“思”作为他内在的品性。另外,苇草的譬喻我们可以找到更为古老的叙述,它出自《以赛亚书》第四十二章三节:“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不同于帕斯卡尔,在这里,宗教情感成为它的主调,人们相信,人类的存在曾与神缔下约定。凭着对神圣者的虔信,便能够承担生命中的苦难。而在中国,在这一东方国度的生活情感中,柔弱的芳草之名早已在千年以前先民的歌声中徘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的阴柔之美映照着苍苍蒹葭的身影,而在蒹葭的叶脉上,还沾携着剔透的露水,晶莹洁白。瞬息即逝的露水似乎昭示着生命的短暂,并裹挟着无数生灵朝生暮死的悲叹。白露未晞之际,作为思念的伊人,此时仍是思念所思之物,她并没有因为被思而让自身的存在来到思念者的近旁。她宛若独自飘游在水中孤洲,无可触及。

如同柏拉图的理念王国一般永恒而善美,伊人在此乃为中国无数文人士子所倾慕的对象,其意涵可谓深远。屈原曾歌曰:“望美人兮天一方。”正是如此,它是对圣贤英魂的呼唤。孔子亦有此感叹,如“周鉴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云云。或在道家思想中也可以另一种形式窥见,如《道德经》第十四章言“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这些都可以看做是对于某种“完美世界”的向往。有趣的是,在中国哲学思想中,我们的理想世界往往指向过去。而对比与西方的文明,譬如基督教哲学,进化论思想,或者像尼采这般超人哲学,它们都把更美好的世界指向了未来。

在丛丛葭苇的掩映下,画中显露出主角的身影。乘一叶扁舟,行于清波之上,唯有水中的倒影与之相伴。而孤独难道不总是伴着哀愁而一起呈现吗?但如前所言,这看上去却是一幅游乐的图景,主人公并没有因为孤独而伤感,他甚至在演奏一支乐曲,并展现出悠闲的神态。他乘一叶孤舟要去往何方?而孤舟,正是弃离世间的征兆,它是一个遥远的隐喻。在佛教中被称作“波罗蜜”的舟船,正是让那些在世间流浪生死的人们得以超脱的载体。驶向彼岸,从庸庸碌碌的生活世界中转过身去,踏上一条人迹罕至的路途。但生而在世的人们,如何能放下这些牵挂呢?诗句的第三行澄清了他的身份:

仙客堪为此

这里留下一个疑问:画中分明是一鬼魅,在此何言仙客呢?鬼魅自然与人类相异,但与仙家相较,也许鬼魅更接近于人类。它们对世间的割舍并不是清清白白,肉身虽已消弭,但其灵魂仍然游荡于人间。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也.

《逍遥游》中这段描绘让我们得以窥见仙人的身影——犹如蝶走过深渊峡谷般轻盈而明亮,不执一尘。而画中鬼魅看似闲暇自在的神情在仙客华光的映照下,渐渐弥漫出忧郁的气息——看似游乐逍遥的图景,却因鬼魅那牵挂于人间烟火的灵魂变得沉重而晦暗。那箫声顷刻间转为最悲凉的曲调。因为这支箫管不是仙家所奏,而是漂泊于江湖之上的孤魂。它已然乘舟出离于世间,失去肉身,化作鬼魅。但它并未抵达彼岸,灵魂的牵挂让它不能得以超脱。然而此时它也再无法重返人间,只得做一个徘徊于无地的野鬼。

我们当然无法考证出画中鬼魅的身世来历,我们所能做出的只是一种尝试性的解释,揣测出暗含于画中的意味。作者溥心畲身为皇族后裔,然而生逢乱世,家国败落。原来尽可以平静优沃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如今却如寻常百姓一般过活。画中也许流晕染着溥心悆的哀愁。或许非也,溥心畲并不寄望于贵胄的奢华,而是能够在艺术创作中得到生存的慰藉。在此我们做出的努力只是于集体意识中寻找一种解读的可能。诗句的最后一行:

如卿可奈何

于此发出了这部作品全部的感叹,让人不禁黯然,难道唯有仙家才可以领受这般的命运吗?作为天地间的凡人,他永远不能摆脱肉身的沉重,并要为各种生计所操劳。海德格尔在其《存在与时间》中提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位叫作Cura(操心)的女神,她用河边的胶泥捏了一个小人儿,然后请求朱庇特把灵魂赋予这块泥土。事成之后便起了争论,他们都想占有这个造物。这时土地神来为他们判度,并告诉他们,这造物死后的灵魂将归于朱庇特,而生前的躯体当归于Cura。海德格尔援引此则神话来为他的生存论哲学做出阐释——人作为“在世”的存在,就存在而言刻有“操心”的印记。而我们对此画的解读可以不限于作者,因为作者也可看做是集体意识中的一个环节。如海德格尔所言,人的存在就其本质而言是无法脱离这个世界的,人们总是会去关心他们的周遭世界。这种哲思在西方世界中总是伴随着隐隐的悲戚,圣约翰曾言:“不要爱世界,和世界上的事。人若爱世界,爱父的心就不在他里面了。”(《约翰一书》)正因如此,天国与生活之间便产生了断裂。在人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对世界的爱成为了一种隐秘的恶。当然,在中国式的人生哲学中没有这样的情感。《论语》首章便回响着对生活的欢声笑语:“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对世间的欣喜并不意味着深思的匮乏。《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它并不教导人们弃离属世的事物而达成终极价值;而是从自身本性出发,沉思自身与他人他物之间幽微而深沉的牵连,现身于人间笃行不辍,臻于至善。相信最美好的世界并不超脱于此世,它已然存在——如对伊人的守望,对先贤的招魂——只是此时并未向人们开显自身。



2019年于南山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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