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杂记
近日与友人至山中观雪。天云空濛,雾凇沆砀。山间石阶一侧引以泉水相映,清冽如许,以手试之,既感温润,毫无冰寒之气,或许因为泉源发乎山体之内。此山间泉水正应《易》之蒙卦,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彖》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应也。《论语》中亦有一言: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牟宗三先生对此特有解说,将其称为道的充弘。道虽自存,但需人凭其主体性去充显恢弘,如孩童的成长有赖于其自身的意志,童蒙求我继而蒙以养正,而匪我求童蒙。即如山中泉水,因着自身涌动的力量,它才可顺遂流淌。子曰: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而人何以倾覆一筐沙土?若主体性之创造不曾参与其中,即便有所行动,也无所谓覆之一篑,因为没有一个主体去承担它。此主体并非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而是以仁为感通的真实本体。且因着它的存在,甚至才让一筐沙土成为一物。《薄伽梵歌》言:
“看呐,阿周那,世上已没有任何不为我拥有的事物,也没有任何我想得到的事物。然而,我仍然需要继续行动。如果我停止行动片刻,整个世界都将毁灭。”
此之谓也,如《中庸》所言不诚无物。本真的主体性亦是本真的无我。御者克里希那以其无为的行动与天地相参,才真正保有一个世界。“诚”作为天命流行之体,当它在人心中开显时,物之性才获得其存在的基础。譬如山间雪落花开,若无心观照,那么一切的发生便沦为混沌;只有以自身观照花开,亦从花开观照自身,于此中默然相契,两者才得以明朗。
行于山间,正值梅花开放,洁净淡雅,暗香幽微。友蓦然念起宝姐姐的冷香丸其炼制需遍采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取其花蕊于次年春分晒干,再以一年节气中雨水、白露、霜降,小雪调和……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季节的轮转推演着风物的变化,从而也牵动的人们的心绪。西哲亚里士多德曾以运动中的数来规定时间的意义,而中国哲学对时间的领会则异于是。它并非一个对象化的存在,抑或抽象的计量序列,而是显现为一种更为本源的生存境域。奥古斯丁叹曰:“时间是什么呢?没人问我,我还知道,若有人问我,我想向他说明时,便茫然不解了。”时间意义之精微难以用概念化的语言来把握。它的存在仿佛隐匿于人心与万物的契合,如四时之运行,渊默无言。《易》云: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或许人们只有在生活日常的劳作栖居中,才能领会它的涵义。
泰戈尔曾于晚年回忆起童年往事:有一天,他正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破旧的教科书,苦恼于要背诵的课文,恍惚之间却为其中两行文字深深打动,他感到世界不再只是个提供知识的地方,而是一个可以容纳生命,可以与之共存的所在:
天空下雨了,树叶在震动…
自然的律动犹如琴弦上的音乐,它能使另一件与之相协调的乐器发出共鸣。天道与人心亦复如是。天道并非一绝对超越的存在,它作为创生不已之真几亦内在于人心,由此便保留了人主体性的意义,其无尽尊严也从此开显。天空的运行掩映着万物的变迁,滴落的雨露汇聚为生命的溪流,愈发通透宽广。纪伯伦歌曰:你灵魂的潜藏泉源,须汩汩上涌,潺潺流向海洋;好让那内心深处的无尽宝藏呈现在你的眼前。
2018年雪夜于万松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