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世界有一场深入的遇见之随笔



最近与朋友论到语言。自以为语言或许是这世上极神秘的事物,不论是日常的闲言片语还是撰于竹简上的诗文经典,无不是因着语言而得以铺展开来。

这一方面看来,语言确是永恒的,隔着千年的岁月,远古的文字浮现在今人面前以至被阅读传诵,仿佛正是击穿了时间的庞大面具而窥见一个鲜活的容貌;而另一方面,经历世世代代的流转,语言似乎在渐渐被遗忘。那些古典中的词话,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当下的时代,对我们大多数奔波于地铁与大厦中的人们来说,想必已是十分遥远的事物。虽则我们对这些话语不觉陌生,也似乎能够懂得它的意义。然而比起以往,一个词语所带给我们的体验已变得愈加贫瘠。语言好似在时间的视线中模糊了影子,不再能看清它原来的样子。杨柳不再有晓风残月,而雨雪也再无独钓寒江了。

说是现代生活方式的改变也好,或自然环境的变化也好,大抵我们与世界已变得愈发疏远,以至于让那些原本意涵丰富的词语沦为概念的躯壳。虽然还不曾有过哪个年代能像今天这样,只要打开电视机就能够关注地球另一面的实况,仿佛一切都近在迟尺,一切都被收纳进我们的视野之中。

然而就在我们与世界最近的距离之间,或许我们还尚未与它遇见。故此,我初看到这书名——《与世界有一场深入的遇见》,便敞明了心中的思绪。书中曾引用梭罗的一句话:“只要永恒的法则还在统治着宇宙,那么没有一只真正的黑莓能够由波士顿城外的山上运到城里面来。”的确,我们从未采摘过它,也从未见过它原来的样子。我们剥去了它风霜雨露的外衣,只是品尝着赤裸裸的的黑莓。而那些果园的农夫们或许更懂得它,他们知道一株黑莓树需要扎根在怎样的土地,久旱无雨时又该如何予以润泽。当阳光铺洒在繁茂的枝叶上,一簇簇黑莓压弯了枝条,他们便知道已是迎来了收获的季节。对于那些在城里生活的人们,这一切当然不会与之相照面。在玲琅满目的水果商店中,黑莓不过是一些用钱币换来的食物。我们如何能知晓它的身世呢?当然,我们不会觉得黑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并且,都市繁忙的工作也从来不允许人们有过多的时间漫游山林。事实上山林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成为了十分罕见的事物,这倒不是因为山林都被砍伐殆尽从而无处寻觅了,恰恰相反,而是因为这些山林大都被人们用栅栏保护起来,使之从我们的生活中隔绝出去,并称之为“风景保护区” 。用这样一种手段来保护自然岂不是一件十分稀奇的事吗?游客纷纭踏至,随即又匆匆离去,这些山水与他们发生了实在的关联吗?虽然他们的确看到了那些树林与湖泊,就如同城里的人们也的确品尝过黑莓的滋味。然而这样匆匆一瞥的相见竟是真切的遇见吗?如果这种遇见还蕴含着某种独特的品质,以至于让那些已然映入我们眼帘,但却未能抵达更深层境域的相见沦为一种过眼云烟的偶然。那么,这种遇见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那些山林在晨间的雾霭中渐次浮现,舒展着枝叶,在拂晓的白光中发出簌簌的声响;而在日暮时分,飞鸟收拢它的翅膀,万物复归于静寂,它便与大地一同消隐于暗夜。那些山林所展现出的深沉之境从何而来?

书中《美不是存在,而是发生》一文,以濠梁之辩为引而思索美之为何物。其中谈到,若是不凭藉着意识自我的照亮,那么万物终归只是一片晦暗,更无美之存在可言。当我们用一双真切的眼睛看到那些山林的内核,便不单单只是一种外在风景的素描,在这一凝望之中,人们能够洞察自我内在的心境。而这种照见必定是依着与世界的一场深入的遇见。我们愈是触及世界的深处,便愈能够使自我意识得以敞明。这条道路只会在个体处发生,它是隐秘的经验,不可被普遍化,也无法借由任何外在的知识来达成,如书中所言:“对于盲者讲光明的知识,他仍然理解不了真正的光明是究竟怎么一回事,知识的光,不是光本身。”如同一个语词的经验,我们不能够用堆积的概念来丰盈它,而只能借由生活经验本身才能够让它意义得以充实。

在那些漫长的文明历程之中,或许只有诗人才能够真正保留人类的语言。这到不是说他深谙词语的学问,像语言学家一般能够知晓诸多词根的来龙去脉,而是说诗人亲近于语言,他能够抚摸每一个词语脉搏的跳动,因为这些词语的意象都原本地发生在他的生活世界之中。一位伟大的诗人,如但丁一般,必是用心灵丈量过天空与大地,才能够赋予它们一阕诗篇。

波士顿郊外的黑莓,它陌生的芬芳漫布在人们一度熟稔的大地上,它等待着在一个微风轻拂的夜晚,当久已沉默的相遇再次焕发生机的时候,为人们带来一个最为真切的语词。一如泰戈尔曾在《吉檀迦利》中写下的诗句:

你的世界,在我的心中编字成句,你再以你的欢乐给它谱成了乐曲。你总是在爱中把自己交给了我,又借着我的生命,来感受你自己那最是圆满的爱情。



2019年于钱江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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